□ 刘汉功

八十五年的风霜，在李爱兰老太婆脸上刻下深深沟壑。她躺在小女儿苗淑珍家阳台上的摇椅里，望着窗外小区花园里追逐的小女孩，感觉像极了她的八个闺女。当年她接连生下“八朵金花”，没个儿子，在村里抬不起头。后来老伴早早撒手人寰，村里人曾断言她晚年要吃苦头。

如今，她却成了“家宝熊猫”，八个女儿轮流精心照料着被冠心病、糖尿病、脑梗缠身的她。三女儿是主心骨，年年接她进城猫冬；小女儿淑珍最贴心，小女儿家也是她最爱住的地方。

“妈，吃药了。”淑珍端着水走来。她利落的身影让老太婆想起自己年轻时，也想起淑珍丈夫那沉甸甸的房贷和隐约传来的裁员消息。

门铃响起，三女儿踩着高跟鞋风风火火进来，大嗓门惊醒窗台的猫。她捏捏母亲的手腕，按按水肿的脚踝：“妈，外孙女配的新药管用不？”淑珍端茶出来，茶杯轻碰桌面。

老太婆忽然直起腰，浑浊的眼睛发亮：“下个月我八十五了，我想回大河村过。”这话像块石头，惊得三女儿放下茶杯。淑珍轻声道：“在县城不好吗？”脑海里闪过老家荒芜的院落。

“你爸的坟在那儿。”老太婆语气不容置疑。三女儿立刻掏出手机，手指翻飞地在“八朵金花”群里发出通知。群里瞬间炸开锅：新疆的二姐订机票，五姐调班，大姐联系无障碍车……淑珍看着三姐耳垂上那对和母亲年轻时一样的金耳环，恍惚看见30年前山坡上嬉笑的8个身影。

淑珍切菜的手在抖，丈夫被裁员的消息和房贷、学费压得她喘不过气。她靠着墙滑坐在地，眼泪无声滚落。

“闺女，有妈在呢，别怕。”老太婆不知何时拄拐站在旁边，粗糙的拇指抹过她的泪。三女儿系上围裙，锅铲一挥：“怕啥！大姐夫在公司管人事，二姐新疆那边缺财务……”她忙着发信息。大姐夫很快回复：公司保卫科有个职位空缺，待遇稳定。“瞧瞧！”三女儿拍着淑珍的肩说，“爸说了，咱八姐妹得像八根手指头，捏在一块儿！”

生日前几天，三女儿夫妇先回大河村老宅，看到积尘、蛛网、疯长的野草，一片荒凉。丈夫皱眉：“这条件……”三女儿已麻利地挽起袖子：“必须做到！妈就爱这烟火气！”她奋力清扫，阳光涌进窗棂，照亮她鼻尖的汗珠。丈夫笑了，抄起铁锹铲草。

次日，八朵金花齐聚。二姐带来新疆羊毛毯，五姐抖开新羽绒被，六妹七妹扫净落叶，四妹和小妹淑珍挂上淡紫纱帘。厨房飘出酸辣土豆丝和红烧茄子的香气，萦绕着母亲当年的房子。

庆生当天，老太婆踏进院子，愣住了。杂草无踪，白墙映光，金丝菊开得正艳，那盆八头菊端坐中央。新铺的被褥散发着阳光的味道。女儿们笑盈盈地围上来：“妈，喜欢不？”“喜欢……就是枕头太软。”老太婆抹泪笑。女儿们哄笑着争相给她换枕头。

摸着毯上的花纹，看着女儿们忙碌的身影，老太婆仿佛又见八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在院中嬉戏，笑声穿越时光。

寿宴日，老宅挤满人。女儿女婿们从各地归来，孙儿辈叽喳。老邻居们提着寿礼道贺，连镇长也送来“孝老爱亲模范家庭”牌匾。

八个女儿穿着老太婆当年亲手缝的绛紫色罩衫，轮流敬酒。淑珍哽咽：“妈，谢谢您和三姐，谢谢大姐夫……”老太婆拍拍她手背：“傻闺女，自家人不说客套话。”

孩子们表演改编的童谣，唱八个姑姑如何互助。满院笑声惊飞麻雀。厨房飘来炸丸子的香气，大姐忙着分糖，二姐给邻居续水。

阳光染金小院。老太婆想起40年前和老头子发愁如何养活八个丫头的时光，如今女儿们个个出息。三女儿悄悄递来手绢：“娘，擦擦。”老太婆这才发觉自己笑出了泪。“女儿、儿子都一样。”她摸着胸口老头子留下的银镯子——要是他在，该多好。

堂屋中央，金漆牌匾闪闪发亮。暖阳斜照，八朵金花簇拥着母亲，像那盆历经风雨的八头菊，紧紧团簇，满院生辉。